反腐，从币值上寻找突破口。这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公共政策选择。

打击黑钱

一夜之间，印度人民拥有的大量纸币都作废了。

11月8日晚，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发表演说，宣布当天午夜废除500和1000面值卢比，代之以新版500面值卢比并发行2000面值卢比。人们可凭有效证件，从11月10日至12月30日在邮局或银行存入这两种旧版货币并以旧换新。此外，印度政府还将每人每日取款限额规定在2000卢比，11月19日之后限额提高至4000卢比。

这一举措在印度炸开了锅。印度一直是“现金为王”的社会，银行账户及银行卡的普及率较低，市面流行7种面值的纸币，分别是5、10、20、50、100、500和1000卢比，其中86%都是1000和500面值的卢比。一时间，很多人的生活成了问题。一个题为“印度现金成本”的报告指出，印度货币对GDP的比例（12.2%）高于俄罗斯（11.9%）、巴西（4.1%）和墨西哥（5.7%）。

废除大面值纸币的原因有几点：反腐、打击黑钱、打击假钞，以及打击恐怖主义。莫迪在演讲中强调：“我并不是要把你们手中的钱抢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打击足以击溃印度金融系统的黑钱以及让印度失去竞争力的腐败。”

黑钱和腐败是印度消除贫困的最大障碍。长期以来，为了躲开政府监管和金融机构的审查，印度国内各种腐败和黑钱几乎都以现金交易为主，以便进行各种地下活动。尤其在一些违法犯罪的交易当中，根本就不能通过银行，官员也不会把大笔贪污来的钱存进银行。此外，印度边境还有恐怖分子通过500面值的假卢比进行颠覆活动，比如间谍活动，走私武器、毒品和其他违禁品进入印度。印度国内存在各种隐匿的财富：富人们为了逃税;官员们防止被查;黑社会不想引起政府的注意。

这些黑钱不管是通过合法活动或者非法渠道获得，都没有支付任何税收，印度每年只有3%的人口在缴纳个人所得税。世界银行的报告曾估计，2007年印度黑钱比重占到23.2%。印度在发展中国家里，“黑钱”交易排名第四。从2004至2013年，每年有510亿美元的黑钱在印度流动。

由莫迪领导的印度政府自2014年上台以来就以打击“黑钱”为工作重点。他组建了专门团队，展开非法海外账户持有人摸底工作，并向印度最高法院提交了一份涉嫌在瑞士的银行账户中存放“黑钱”的600多人名单。2015年，莫迪政府对“黑钱”持有者实施“坦白从宽”政策，即凡出于逃税等原因隐匿资产者，只要在2015年10月1日零时以前坦白交代，可免遭起诉;若是在截止日期之后被查出“猫腻”，将被处以10年监禁。消息一出，不少人争相向政府坦白，以求宽大处理。印度财政部去年证实，638人赶在截止期限前申报了总计377亿卢比（5.74亿美元）的藏匿资产。

今年，打击国内“黑钱”的行动沿用了此政策。2016年6月，政府向涉嫌逃税的个人发出70万份通知书，催促他们申报藏匿的收入和资产，再次承诺涉事者可以享受“坦白从宽”。印度中央税务部门还要求地方分支做好宣传工作，包括借助媒体用方言进行政策介绍。财长贾伊特利11月1日宣布，4个月来，政府共收到6.4275万份隐匿财产申报，曝光了6525亿卢比（98亿美元）的“黑钱”。

按规定，涉事者需向政府缴纳所报“黑钱”总额的45%，相当于补缴税款和缴纳罚金。路透社估算，印度政府至少可以从这批被曝光的“黑钱”中收入2936亿卢比（44.1亿美元）。对于今年追讨“黑钱”的行动，莫迪在“推特”留言说，行动“取得成功”，“将极大地促进社会透明化和经济发展”。两年来，印度在“透明国际”组织的全球清廉指数从第100位提高到了第76位。

此次“闪电换钞”的举措进一步向黑钱重拳出击，但是涉及面更广，影响到全国民众。对于莫迪这一举措，印度国内最先反应是交口称赞。印度媒体认为，尽管这一方式对印度“老虎级”的贪官影响不大，因为他们的钱都在瑞士银行账户里，或者投资在黄金和土地上了，但是对于“苍蝇级”贪官的影响可谓是迅猛一击。

11月10日，印度政府宣布废除旧版500和1000面值卢比纸币后，新德里市民众在银行门口排队存旧币取新币

混乱的印度

事实上，缺少现金严重干扰了正常人的生活，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急躁。

直到11月的第一个周末，印度近半数的自动取款机依然关闭。为了适应新钞，自动取款机的软硬件都需要升级。11月12日，财政部长阿伦·贾伊特利（Arun Jaitley）说，还需要大约2周至3周，自动取款机才能完成升级以提供新版钞票。他还透露，新的500元卢比纸币上面印着标志性的德里红堡，新的2000元卢比纸币还会印上印度火星探测器“曼加里安”。

如今，印度到处都能看见蜿蜒的队列。在银行兑换货币需要出示身份证明，数以百万计的印度人并没有身份证。一些不耐烦的人开始指责正在日本访问的莫迪，说：“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新干线上，这边老年人正在敲银行的门换现金。”

孟买西部一个便利店的老板说，他愿意接受500和1000卢比现金，为顾客提供帮助。但是他没有零钱，客人必须购买整数额的货物，他再去银行换钱。还有的杂货店愿意接受旧货币，但是盐的价格提高了10倍。

德里某菜市场的主管正考虑关闭菜市场，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要等到局势稳定再开业。有外国游客说自己还有5000卢比，今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要怎么办，机场也花不掉。

德里某珠宝商赞同政府的做法，只是不确定此举是否有效。他的生意主要依靠婚礼，但是没有钱人们怎么购买金银珠宝？“他们每天只能兑换4000卢比，这可不够婚礼的花费。”他说，他所有的税都缴了，但主要交易依然是现金。“即便我每天换4000卢比，也要花上几个月时间才能换完钱。我是受过教育的，知道要怎么做，但是你能想象一个卖菜的或者送奶工的困境吗？”

一名女性村民发愁地说道，她的女儿16日就要举行婚礼，旧版钞票用不了，新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眼下无法置办婚礼必需品。虽然城市有很多银行的分支机构，但是印度的村庄只有27%在5公里范围内能找到银行。据印度媒体报道，政策宣布后，大笔资金进入珠宝店购买金饰，印度金价一夜之间暴涨超过40%。

旧德里的人力车夫卡拉穆丁（Kalamuddin）很生气，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银行账户。他挥舞着一张500卢比说：“你告诉我，怎么能证明这不是黑钱？”

在德里著名的全印度医学科学研究院，你能看到一幅幅绝望的画面。马哈威尔·辛戈（Mahavir Singh）和母亲从80公里以外的乡村赶来，给患有白血病的10岁儿子看病。三个人随身携带了5000卢比现金，用于路费、吃饭和住宿。他们已经把100卢比的纸币花光了，然而司机和旅馆都不接受500卢比的钞票，他们晚上将不得不睡在人行道上。辛戈的母亲听说一些人晚上来这里分发食物，希望能够得到这样的晚餐。

BBC则诙谐地报道了很多排队换钱的女性，印度一时间出现了大批“绝望的主妇”。大部分印度家庭主妇都有攒私房钱的习惯，通常都是丈夫挣的。有位丈夫做生意的女性攒了十几年私房钱，有些钱来自父母，有些钱来自丈夫，直到周三之前她丈夫和孩子都不知道。她说，她支持莫迪的举措，但是不喜欢这种方式，认为他应该给大家一些选择，让她们可以悄悄地把钱换了，不让丈夫觉察。有些女性表示，她一直把生活费省下来给孩子攒私房钱，丈夫得知后很是震惊，这些钱全部来自丈夫的收入。“我不懂腐败，我只是对我的存钱体系被破坏感到生气。”

印度当地媒体还报道了更多惨剧。在南部喀拉拉邦，一名48岁的男子在银行排队时从大楼3层坠亡;孟买一名73岁老人在银行外排队时突发心脏病死亡;还有一名印度妇女为儿子结婚囤积了大量大额现金，得知不能全部存入银行并因此要缴纳高额税款之后选择了自杀;一名新生儿因医院拒收旧版500元卢比钞票耽误了诊治而死亡，医院却说这纯属一派胡言。据路透社报道，首都新德里老城区的两家银行12日还爆发小规模踩踏事件。当时，数千名排队的民众听说新钞被迅速换光时，愤怒、沮丧之情高涨，突然往前推挤，结果导致许多人倒地不起，民众还砸毁了银行的玻璃门，进入银行大肆破坏。

11月9日，印度财政部长阿伦·贾伊特利在废除两种大额纸币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言

美联社援引新德里警方的消息报道，警方11日收到超过3000件报案电话，内容是银行排队人群中发生打斗案件，而12日在银行开门营业4小时内，这类报案电话就接近200件。

印度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学的退休经济学教授巴帕·巴奈克（Prabhat Patnaik）认为，政府这样的举措是荒谬的。政府应该给人们一段时间，比如半年到一年来用新货币替换旧货币，而非废除。他还认为，购买力下降将导致经济衰退，一些小企业会暂时关闭，它将很难恢复。

“他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德里首席部长阿尔温德·凯杰里瓦尔（Arvind Kejriwal）认为。他属于平民党，是莫迪的竞争对手，指责莫迪的举措是给穷人和工作的印度人搞破坏，而富人则找到了对付新规则的方法。

“到处一片混乱。”凯杰里瓦尔说。他甚至称，这项计划是一个“大骗局”，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及其盟友“事前已经知情，开始藏钱”。作为证据，凯杰里瓦尔指出，今年7月前的数月中，银行存款量暴跌，但是随后猛增，显示许多人收到风声，开始把逃税所得存入银行。而且，就在莫迪宣布新政前数天，一名印度人民党官员在推特上传多张照片，内容是成捆的2000卢比面额钞票。

正在日本访问的莫迪则表示，他将继续和腐败、逃税者进行战斗。他承认人们目前面临困难，但是他相信大家会站在“反腐战争”的这一边。如果查到来路不明的钱，逃税者的账户可以追溯到1947年国家独立日。如果需要的话，他会雇人完成这个任务。

举措有用吗？

据印度最大的金融评级、市场调查和咨询公司CRISIL分析，因为现金交易量下降，通胀预期在短时间内回落。房地产领域可能会受到影响，因为在印度买房子几乎总是现金付款。房价将会下降，可能会导致对房地产的需求上升。零售业和奢侈品业务大部分交易以现金形式进行，预计将受到打击。

这项政策中获益最大的可能是提供移动支付的运营商们，新政将使莫迪总理倡导的“无现金社会”早日到来。莫迪的演讲一出，各家移动支付企业高管纷纷发文表示支持，各位创始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简直是莫迪总理赐给他们改变人们支付习惯、扩大用户规模的良机。比如，印度移动支付领域巨头Paytm的创始人之一维杰·谢卡尔（Vijay Shekhar）在推特上直言该政策打造了电子支付业的黄金时代，加速了Paytm对梦想的追逐。他声称，在IPO前Paytm的用户数要达到5亿。Freecharge的官方推特也第一时间呼吁大家抛弃现金，使用Freecharge进行支付。

天使投资人阿吉特·库拉纳（Ajeet Khurana）指出，莫迪新政将会对印度经济带来几方面影响：那些和货币挂钩的资产会因此增值，比如卢比对美元的汇率波动;短期内印度经济会陷入一定程度的混乱，但长期来看积极影响将成为主流;尤其对印度的创业项目来说更是重大利好，创业项目的融资多来自报过税的“白钱”，莫迪总理的新政后，“白钱”池子会得到很大补充，创业项目将会得到更多的资金支持，进一步发展是必然的。

2014年9月2日，印度新德里的示威者在政府官员住所外抗议“黑钱”问题时遭警方逮捕

莫迪的政策究竟会给印度带来多大改变？美国康奈尔大学经济学教授埃斯瓦尔·普拉萨德（Eswar Prasad）说：“消灭现有高面值钞票，将让为从事非法活动而持有这些钞票的人感到恐慌，并有利于打造更高效的电子支付系统。但这一措施对非法活动的限制效果，充其量是温和、暂时的。”

《纽约时报》称，尽管莫迪政府这项决策相当大胆，但还不清楚这项禁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研究表明，通过降低现金交易能够减少腐败，但不太可能通过这样的行动就彻底清除腐败。

据《印度时报》报道：“这是勇敢的领导人做出的风险决定。”莫迪此举势必引发房地产、商业机构以及其他政治势力难以预料的反应，这一突然性举措将带来市场恐慌，短时间内还会因现金紧张而出现消费困难，这些都将是莫迪政府不得不承受的“后坐力”。

有分析家指出，莫迪此举无疑有从财政基础上打击政敌的意味，但这一“清洗式”举措是公平的，包括他所在的人民党也势必受到影响，这反而更充分地显示出莫迪反腐到底的决心。

本文转载自2016年第47期《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