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暴力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全球逾三分之一的妇女遭受过伴侣或非伴侣身体或者心理上的暴力侵害。

在俄罗斯，这个数字是每年60万。75％的俄罗斯男子至少一次打过妻子，而大部分男子不止一次对妻子大打出手。

俄罗斯当局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2017年2月7日，普京签署正式生效的刑法修正案中规定“首次轻微家庭暴力不再视为刑事犯罪”。

这样的法律规定对于深受暴力困扰的女人们来说，无疑是政府的一种背叛。法律层面之外，女人们也很难从社会机构和亲友那里获得帮助和支持。

摄影师Gelman采访了11名深陷暴力漩涡的俄罗斯女人。

1

Lisa，25岁，圣彼得堡

“他把我推到墙边，挥舞着拳头猛击我脸旁的墙壁，还砸碎了所有的家具。”

一开始，他对我很好。我们认识3周后，他提出同居——跟他的父母和病重的奶奶住在一起，我犹豫了，他开始质疑我并不爱他，不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我答应了他的同居要求。

从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控制欲逐渐显露出来，这段关系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要求我随时向他汇报去了哪里，见了谁，准确记录到达和离开的时间——即使我只是出门买了瓶牛奶。

他拆阅我和妈妈的通信，我在信里抱怨了这里糟糕的居住条件，他大为光火。

随后他开始禁止我与家人和朋友联系，与其他人交谈时必须有他在场，他想控制一切。

他渐渐不满足于对我精神上的折磨，有一天，他把我推到墙边，挥舞着拳头猛击我脸旁的墙壁，还砸碎了所有的家具。

我们的力量悬殊太大了，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与他抗衡的武器。我拒绝做爱的要求对他来说就是个笑话，不论何时，他都可以通过武力硬来。

他说我又丑又蠢，我的自尊自信就这样被彻底摧毁了。

后来，我借口去圣彼得堡休息逃了出来，我的朋友把我藏起来，我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终于逃离了那段噩梦般的日子。

2

Sasha，20岁，圣彼得堡

“他一直试图证明他是真男人，他才是我们关系中的主导。”

我曾经和一个变性人约会过——一个想变成男人的女人，他时时刻刻都在致力于证明自己是个真男人。

在公共场所，努力表现得像个绅士；私底下只有我们两时，他就变成粗鲁无礼的流氓。

他曾经数次试图跟我在公共场所亲热，我拒绝了。

他付了我们的下午茶费用，对我说：“我爱你，我给你花了钱，你如果爱我，就用性来报答我吧。”

他强迫我跟他发生关系，我拒绝时，就扯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还打我耳光。我的脸被打得全是淤青。

他一直试图证明他是真男人，他才是我们关系中的主导。

我告诉他我想申请上大学，他当然不同意。

他想租一套公寓，让我天天坐在家里等他。我拒绝后，他把我锁在房间里关了整整六天，不给我水和食物。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事后，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为了惩罚我。

每当我要离开他时，他就会哭着说他爱我，离开我他活不下去，我心软留下来，以为他能改，其实情况只会照旧或者更糟。

他一直不断地告诉我，离开了他就没有人能保护我，也没有人会真的爱我了。我好像被他洗了脑，渐渐地远离了朋友和真实的世界。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怪我自己。

3

Anna，18岁，莫斯科

“一次，在他向我施暴时，我还击了——结果我因为创伤性脑损伤被送往医院。”

他打我耳光，用烟头烫我，残忍地强奸我，我的脖子和手腕伤痕累累，今后我都没法穿暴露的衣服了。

我手机上的短信、电子邮件和社交网站上的留言回复他每条必看，他要求我每天汇报自己的行程，报备回家的时间。

稍微迟一点儿，他就会暴跳如雷，冲我大吼、揍我，他说“我太爱你了，我必须知道你的一切”。

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他，可是他拿我朋友的事威胁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把你朋友的事捅到警察那儿去，让她蹲监狱。”

每周六，我按照他的要求准时到他家，接受他的毒打和强奸。有一次，我终于无法忍受，在他向我施暴时，我还击了——结果因为创伤性脑损伤，我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

现在，我害怕任何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

4

Natasha，30岁，圣彼得堡

“他大叫着说会把我们从阳台上扔下去。”

那时，我刚搬进来和他一起住。我没有工作，一直忙着女儿入园的事情。

有一天，他下班喝得酩酊大醉后回家，然后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以至于我们所有的邻居都开始敲墙壁。

女儿醒了，开始哭泣，我叫他把音量调低，但他喊道：“我不需要你的耳机！”“你是谁？”“这是我的房子，我想做任何事都可以！”

他走进房间，把孩子从床上抱了出来。我求他把孩子单独留下，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但是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推到墙上，然后将我举起，我开始感到窒息。

女儿从床上跳起来，虽然此时呼吸异常艰难，但我仍试着微笑，不停地对她说：“不要害怕，这只是一个游戏。”

接下来，我记得我坐在地板上，女儿在我旁边哭泣。他大叫着说会把我们从阳台上扔下去。

第二天早上，趁他睡着的时候，我们逃了出来。我只带了护照、出生证明以及两套孩子和我的内衣。

我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没有东西，没有钱，没有住房，只有女儿。我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半月里，我们辗转不同的地方生活。

他卖掉了我的珠宝，毁掉了我的文件和财物。我不得不从头开始我的生活。

5

Lena，24岁，圣彼得堡

“当他打我时，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让我喘不过气来，以及无能为力的愤怒。”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鲜花，求爱，宣言。

然后他开始读我的日记，翻我的东西，看我的留言。

我觉得他把我看成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拥有个人空间、生命和权利的人。

在某个时候，我终于对他说，我厌倦了这种压力。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耳光。几天后，他来到我身边，哭了好几个小时，恳求我原谅他。

可是之后，暴力又发生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打我更狠，我摔倒在地板上。那一刻，我真的认为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这件事发生后，我决定不再跟他交流。

当他打我时，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让我喘不过气来，以及无能为力的愤怒。

但这并没有结束我们的关系。为什么？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反应。在我的学校或家庭里，从来没有人谈论过暴力。在我的圈子里，暴力是禁忌。

我认为，如果我们想改变这一点，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开始讨论这些问题。我们不应该低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处于困境中的女性迫切需要支持。

公众舆论可以一定程度上扭转一个事情的发展方向。

6

Tatyana，26岁，圣彼得堡

“如果我在睡觉时呼吸声太大，他就会叫醒我，然后开始殴打。”

一开始，他看起来是在关心我，“不让我独自行走，怕我会出什么事。”

但随后监视变得更为严格，一切都升级了。他不准我与朋友交流，并且决定我的一切。

有一次，他决定让我去乌克兰，然后就给我买了一张票，我的想法他根本不在乎。

我仍然记得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那天，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手机在房间里，所以我没有听见电话响。

晚上，他回到家，把钥匙链扔到我的脸上，生气地大喊道：“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

从此就开始了无休止的殴打。

如果我申辩，他就会找到一堆借口，最后不得不以我的道歉而告终。

如果我心情不好或者看起来不够美，也会激怒他。

他会因为我在家里没有穿迷你裙和高跟鞋而生气，骂我是婊子养的；他会因为我在睡觉时呼吸声太大而叫醒我开始殴打。

当我决定离开他时，他把我锁在公寓一整天，步步紧跟我，包括去浴室。

他打我耳光，大声叫喊道:：“你是一个野兽，你毁了我的生活。不要走，我爱你。我只是不知道生活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叔叔打我阿姨，邻居拿着斧头追赶他的妻子——我从小目睹了这样的事情。”

现在我结婚了，我意识到，爱不是激情，爱不是“我不能没有你”或“你将是我的”，爱始于尊重。

7

Nika，22岁，莫斯科

“他说我最喜欢的音乐是狗屎，我的朋友很愚蠢，我的爱好很乏味，我在社交网络晒的照片特别丑。”

我们是异地恋：通过Skype聊天，有时也会见面。

当我第一次来见他时，他表现得很奇怪：他很容易生气，可能突然对我大喊大叫，然后一走了之，把我独自留在街上，之后也没有解释或道歉。

我想和他分手，但他恳求我不要离开他：“每个人都离开我，我会变得一文不值，谁会爱这样的我。但你是不同的，请原谅我，为了我们我会变得更好”。

我们和好了，但这样的情况依然频频出现。如果我开始谈论分手，他就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谁，我的爱是不真实的，这让我感到羞愧。

他说我最喜欢的音乐是狗屎，我的朋友很愚蠢，我的爱好很乏味，我在社交网络晒的照片特别丑：“我想看到一张在我的爱滋润下的美丽脸庞，而不是你做鬼脸。”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哭了无数次，不断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我在脑子里编织了很多疯狂的想法，将来要怎样做他才不会发怒。

“你去美国留学，我在这里苦苦挣扎着洗碗！我为什么要为你高兴？“他过去常常这样说。我接受他所有的指责：“在生活中，我是如此幸运，这意味着我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8

Zhanna，28岁，圣彼得堡

“我明白我们的关系是不健康的，但我选择留下来。我想：'也许这就是适合我的方式”或者“要是她会改变呢。'”

她压迫我，控制我，不让我见自己的朋友。

如果我要去开会，她会突然开始制造一个事端，导致我的情绪进一步恶化，从而不想去任何地方。

或者她会做一些可怜的表情，令我感到内疚。

最终，我们终日腻在一起。我渐渐和我的朋友疏远了。

身体暴力也有。如果我试图离开，她会紧紧抓住我的手，有时也会打我伤害我。事后，她常常说：“如果没有人看到，那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果我试图讨论我们的关系，她也会积极地回应，说 “这似乎只是你的方式”，“这是我的方式，你不能改变”或者她会说这是我的错。

我明白我们的关系是不健康的，但我选择留下来。我想：“也许这就是适合我的方式”或者“要是她会改变呢。”

9

Alyona，23岁，莫斯科

“他就把我推到墙上，扼住我的喉咙，开始大喊。我急促地喘息，试图推开他，他一拳打到我的嘴唇上。”

那是我的第一次恋爱，刚开始非常融洽。

三个月后，他欺骗了我，并试图隐藏它，但被我发现了。他跪在地上道歉，我为他感到难过，并且害怕孤独，所以原谅了他。

然后，对他的怜悯和对孤独的恐惧使我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的殴打。

我们在一起一年的时候，他开始检查我的社交网络：关注我新添加的朋友，阅读评论，并询问我所有新男性朋友的一切。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他非常讨厌我迟到，我觉得有时迟到10或20分钟没关系，但他会疯掉，他会在几个小时内拒绝和我说话。

有一天，我和朋友在一起，忘记了时间，迟到了15分钟。他带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在地铁里等我。

我刚说了一句 “请不要生气”，他就把我推到墙上，扼住我的喉咙，开始大喊。我急促地喘息，试图推开他，他一拳打到我的嘴唇上。

然后我拼命挣脱出来，在大厅里边跑边尖叫着：“救命啊！”他在后面追我。一个年轻的巡逻员抓住了他，列车没开动前不放他走，我逃进了车厢。回到家后，我拒绝接听他的电话。

如果一个人要求你改变，不信任你，监视你，禁止你做一些事情，这些都是令人不安的症状。

如果他打了你，赶紧逃跑。请重视起来，这将永远不会结束。

10

Nina, 41岁，圣彼得堡

“他想要一个传统的婚姻关系：他去工作，我在家做饭，打扫卫生，然后微笑着等他回来。”

他想要一个传统的婚姻关系：他去工作，我在家做饭，打扫卫生，微笑着等他回来。

因为怀孕，我在经济上依赖他。我没有钱，所以没有权利。

他曾经说：“我养你，给你一个容身之所，你还要什么？”我就像一个奴隶。他喝醉了就会一直重复说：“你看看自己，谁会要你？”

尽管独自一人，但我还是决定离开，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就开始打我，侮辱我。他抓住儿子，喊道：“妈妈想把我们分开。”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一直监视我。一次，他在电梯里殴打我，差点让我窒息。

我开始在商店、诊所和旅馆里躲着他。

又一次，他当着孩子的面殴打我，导致我脑震荡。因为没有人亲眼目睹，警方拒绝以刑事案件立案。

我不能保护我的孩子，甚至我自己。

心理学家试图说服我，孩子需要一个父亲，我应该原谅他，否则我将失去我的儿子。他们说：“他打你，因为他爱你。”他们用他们的话杀死了我。

11

Nastya，20岁，莫斯科

“他早上说的话更加伤害了我：'所有的女人都有一张非常愚蠢的脸。'”

我仍然不太明白这是否算是暴力。

我没有被殴打或是直接受到侮辱。他所有的行为都是中立的，从伦理的角度来看，只是因为我爱上了他，才会受到这些折磨。

他是我的第一次。我说我不想做爱，但他坚持继续。

我躺在他身下，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脸？男人都知道女人会感到痛苦，我不需要你提醒。”

他拒绝使用避孕措施。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但是他早上说的话更加伤害了我：“所有的女人都有一张非常愚蠢的脸。”

我们有关于女权主义的争论：他让我解释谁在压迫女性。我回答说，我听过所有常见的愚蠢的有关性别歧视的言论。之后，他停止了与我交流：不再回复我的信息，也不再问候我。

后来，他把我从朋友那里带走，没有任何解释。

从表面看，这似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当时我处于一个非常可怕的状态。我人生中第一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几乎每天都在自我伤害。

面对家暴，俄罗斯的11位女性选择了勇敢说出。

然而在中国乃至全世界，仍有千千万万的受害者选择了沉默。

也许她们害怕，也许她们不知去哪里，也许她们是为了孩子，也许她们以为一切会好起来，也许她们是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语。

当有一天，我们能够将自己的遭遇与诉求说出，那将是我们寻求治愈，和获得自由的时刻。同时，获得改变他者的力量。

安德鲁·所罗门问同性恋运动人士哈维·米尔克：“你能为这个运动做点什么？”

哈维说：“出去告诉每一个人。”

PS：12338，妇女维权公益服务热线。如果您自己或亲友正遭遇家暴，请拔打热线求助。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在人间》栏目